Aging and Fossils
1.
在夏威夷回SF的飞机上,在这个时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必须开始写作。我还不知道我要写些什么,我被什么所触动,但我想,我一定是感知到了一枚化石,它是我过去生命的许多时刻聚集的结晶,而我是如此幸运地拥有挖掘它的工具。我并不想赋予它过多的意义,因为写作这件事好像因此而越来越沉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但是我又不得不赋予它很多的意义,因为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人生正在一个很特殊的时刻,我想用力地抓住它,用我所有的勇气去探索。我想做三件事情……我想探究我是如何到达这里,这个仿佛是人生的转折点的地方;我想回应我所接收到的爱和勇气还有痛苦;我也想和那个曾经写作的我,那个最原初的写作者对谈,也许我是要和她道别,又或者,也许,她会和我一起走下去吗?我还不知道。
在26岁的尾巴上,我好像还是没有完完全全地接纳自己,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完全地坦诚,但是我想尝试把我所感受到的那些冲破界限的风暴记录下来。
2.
过去的五年里,我几乎是完全地沉浸在我的研究里,我对它的那种绝对的臣服,仿佛是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忠诚施了什么咒语,一种外部的力量驱使着我不停地工作。实际上,我并不需要把这种状态描绘地如此糟糕,因为我在其中也得到了很多快乐––只是我也从来没有停下来思考过人生除此以外的可能性。我在自己的career stage达到了很高的成就,而这一年来这些成就渐渐地成为了可量化的东西,这也让我所经历的痛苦变得那么不值一提。我的导师、朋友、家人都在推着我在这条路上向前走,为什么不呢?
你在一个幸运的位置。
你能为这个领域做出独一无二的贡献。
你能找到你想要的教职。
You are a future superstar of our field.
You are on fire - keep going!
Think about all the exciting science you can do.
You will excel.
我会感到短暂的露水一般清甜的快乐,我渴求这种快乐,而我的人生的残酷真相却好像是每天都不会缺席的太阳。我逐渐意识到,我做不到相信以上的任何一句话,也总是不相信自己能成为什么伟大的科学家,不论是那些素未谋面的人还是最了解我、最爱我的人,不论他们用如何温暖鼓舞或钦佩的语言又或者列举详实的论据告诉我「我很棒」,我都无法在这其中得到什么持存的自信。我一向是一个充满了好奇心的人,这种好奇心几乎覆盖了所有的人文、艺术和自然科学,可是我和理科的关系总是如此intense。
还记得吗,小学时候参加五子棋比赛的我是多么不想在最后输给同班的男同学,那个“脑子很灵光只是不努力”的男同学,然而最终是什么让我几乎不假思索地把自己输了这个事实归因为我不如他聪明、我的逻辑推理能力不如他?还记得吗,也是那个不到十岁的我,因为算不来二进制/十六进制而被分进了奥数的B班而因此羞愧的自己。初中的时候,数学老师总是在讲台上公开地报出大家的成绩。她会在前一节课说,下一节课开堂的时候报期中考试的分数,于是下一堂课的一开始总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庄严肃穆的气氛。她是一个矮小的中年女人,一头油亮的黑色短发烫着小卷,尽管课上有许多外地同学,她还是总操着一口正宗到做作的上海话。但念分数的时候,她会用普通话,总是先念名字,停顿一下,再字正腔圆地念出分数。我记得那种焦躁的,希望自己的名字就在下一个被念出的心情,每一个不是我的名字都让我的心往下沉一些…
一直以来,总是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告诉我,我对数学和科学是没有天赋的,没有那种“与生俱来”的逻辑和数感;我只能通过努力来弥补这一不足,但永远不可能与那些“天才”相比肩––甚至,这种天才并不需要多天才,他可以就是班上某一个平时不怎么学习但忽然爆冷考得很好的同学,他可以因为这种短暂、偶然的成功而让所有人对他刮目相看。这些声音里包括了我的父母、长辈和我在国内遇到的所有的老师们,无孔不入地钻进我的生活。我的前18年的人生从来不是什么打破天花板,而是被无尽的声音淹没、冲垮,尝试让自己浮起来,不至于溺死。当你是一个小孩儿的时候,所有人都那么大、那么威严。而现在想到这一幕幕,就仿佛滑稽戏一样可笑––他们什么都不懂、从未好好研究过如何当一个好家长或是好老师,但只是因为多活了几年,他们拥有不言自明的权力去评判你、塑造你,也永远不需要为此感到抱歉;他们甚至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也不知道他们评判的标尺是什么、他们的观点建立在什么前提之上,他们也从来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一种天真的、从不提问的恶意,伪装成玩笑、规则,或是最普通的日常生活,轻飘飘地落在了我们的身上。
我诘问自己,是不是我把自己描绘成了一个受害者?是不是,我是幸运的、他们是不幸的,而我得以爬到一个高地来批判他们,又算是什么道德高尚的人吗?他们的无知本身,有没有可能是良善的,只是间接地对我造成了伤害?也许,我敏感的知觉本身才是一种缺陷,让我没有抵御外界伤害的能力。也许,我更残酷地想,他们所说的就是真相,我确实没有什么科学上的天赋。这是我总是到达的一个地方。我对自己的理解和他们的语言汇合了。
3.
第二次去夏威夷,我终于学会了在海上漂浮。我妈妈总是不厌其烦地描述小时候的我有多倔强,比如在急诊室哭闹两个小时也不肯缝针,又比如学游泳的时候不肯憋气,直到教练把我的头按进水里,挣扎呛水。但最后我还是学会了游泳,为此我还是非常感恩。
冬天,欧湖北岸的浪非常大。把自己浸没在水中之后,身体仿佛完全被浪所控制了,特别是在岸边,在冲上岸的浪和后撤的浪交接的地方,会被这两股力量拉扯、掀翻,我也因此呛了几次水。尽管是涨潮的时间、浪也变得越来越大,我看到一些人在更深的地方漂浮着,只有头露在水面之外,在浪打过来的时候,他们就跟着浪浮起来,毫不费力地笑着、聊着天;一个中年男人平躺在浪花上,闭着眼睛、四肢舒展,在我眼中仿佛奇迹般地浮在巨大的浪花上。他们的身体和我的就好像是用两种不同的材质做成的。当我进入那个无法站立,只能漂浮的区域,面对着高过我头顶许多,向我卷过来的海浪,我立刻被一种恐惧攫住了。第一次,我试着让自己直立着,用力踩水,但水只是向两边无力地逃走了,好像并不会帮助我浮起来。第二次,我试着在浪打来的时候屏住呼吸,钻到水下,然后再让自己浮起来;但是在水下我只是变得更慌乱了,也找不到一个正确的节奏在浪退下的时候让自己的头浮出水面,所以只是又呛了些水。我被浪冲着,勉强在那个交界处让自己站起来然后逃出了海水。在沙滩上坐着,我没有办法读进去书,只是一直看着那个男人在海上漂浮着,海浪翻滚着发出响亮的声音,直到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在海水里。
第二天,在一个风平浪静的海滩,我开始学习漂浮。其实直立着漂浮,最重要的就是吸足气、放松肌肉,海水的密度会让人自然地浮起来;躺着漂浮好像就更简单了,只要战胜自己的恐惧,放心地让自己躺下去。可是我发现,尽管我从道理上知道自己能漂起来,这件事情还是令我感到恐惧,我需要不断地练习、每次延长一点点漂浮的时间。我还是更喜欢游泳。因为游泳是一个被系统性地拆解了的动作,我曾经循序渐进地一步步掌握了这些动作;游泳不是玩耍、不是一种自发的过程,它可以是我获得快乐的一种间接手段––因此我能浮潜、能在海中看到壮丽的日落、又或者是一种锻炼,让身体和精神放松––但游泳本身仅仅是一种程序。学习它是需要努力和纪律的,可是只有这种努力才令我心安,令我觉得「我能做好」。在海里漂着,我发现自己在过往的人生所学习的大部分事情,都好像学习漂浮一样,和一些看不见的力量斗争,直到自己从心理和智识上都战胜它们;对我来说,学习从来不是一种玩耍,而是一种战争。
这几年我遇到了许多人拥有着闪闪发光的履历,那些从小就是年级第一、奥赛金牌、又进入最顶尖的学校读phd的人,我想对他们来说,漂浮已经变成了一种天性。即便在我所处的位置,我会发现90%的他们甚至不知道如何开始研究一个科学问题,我也总是抱着一种幸存者的姿态想着“如果他们也遇到了和我一样的机会、肯定也能做出和我一样的成果、比我更强”。我想象他们其中的一些人比我幸福得多––不论成果如何,他们是在玩耍,而我却一直在战斗。
4.
今年,我重新开始认真地阅读、重新开始写作。这个过程就仿佛,在很久的一段时间里都以为自己是陆地生物的我终于再次进入海水。一开始我只是在岸边徘徊着,凉凉的海水冲刷着我的小腿,我感觉到冷、鸡皮疙瘩、海水令我无法呼吸的瞬间。然而在我的记忆里,那种被温柔地包裹着、自然地在海中舒展四肢的感觉是那么清晰,这样的记忆又引导和鼓励着我。今年,我告诉自己不论多累或者多忙,多想休息,都必须每天打开书读一页,至少一页。有时候我在凌晨一点半,在床上翻开书,看了两页就睡了过去,也有时候一口气看完了一整本书……我确实完成了对自己的许诺,也收获了一些无与伦比的阅读体验。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头扎进海水中,然后活了过来。
在研究和写论文变得很艰难的时候,我开始思考自己想要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当我什么烦恼都没有、什么事都不需要做的时候,我在干什么?我发现爱的回忆,原来和那些焦躁、痛苦的回忆一样多。小学时候的我总是能忘掉在奥数班里受挫的时刻,因为周五的晚上把一本书放在枕头底下,天亮的时候就能在全家都在sleep in、最安静的时候在床上幸福地读书。那不勒斯四部曲里面Lenu的写作生涯开始于《小妇人》,而童年的我也是这样翻来覆去把《小妇人》读了七八遍,这种共通的体验让我幸福得眩晕。还记得某个下午,我坐在书房的地板上读完了《巴黎圣母院》,好像那种被击中的感觉、埃斯梅拉达和卡西莫多相拥的白骨、木地板上的灰尘在阳光下浮现,这一切我都能清晰地回想起来,完全地成为了我的一部分。
爸爸说他永远记得我在读幼儿园的时候、一个秋天,我们在梧桐树环绕的街上走着,我说“树上飘落的叶子,好像一片片飞舞的黄蝴蝶”。我对妈妈说,我要开始认真写作了,她说“是啊,这是你擅长的事情”。咦,为什么现在,我又带着一些酸痛和幸福轻易地相信了他们所说的话,相信我和文学有什么天然的联系?当我尝试建造一个自己的同时,我又不禁向自己提问,用一个问题接着另一个问题冲垮了自己。
写作曾经是一种属于我的漂浮。诗曾经是我最直觉的语言、环绕我的一切元素都能触动我的感受、激发我的表达;所有人都曾经是我故事里的角色。我完全不明白,童年的我为什么能把我无聊的校园生活和同学们写成小说里,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那些故事了,只记得我写作的时候那种自然、流畅的快乐。又或者,这也是现在的我捏造的一种感受、一种被美化了的怀旧情绪,成为我写作的素材……那又怎么样呢,在我作为写作者的身份里,所有的幻想都是我的现实、我也必须相信这种现实。
可是,在我充满斗争的人生里,我好像早就丢掉了那个写作者,我再也找不到那些幻想和漂浮的快乐。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认真地对待写作,以及认真地写下去的可能性,仿佛我在写作中得到的快乐是没有价值的、我也不曾给予它更多的意义,于是我就渐渐失去快乐女神的眷顾。与之相反的,我越来越激烈地和外部评价斗争 — 分数、荣誉、排名,甚至career ladder,这些都是有限的标尺,在这些被框死的游戏里,我要求自己做到最好,并在这种过程里得到自我实现。我想知道为什么,我将我最自由涌动的天分弃之敝履、而只有苦炼才会使我心安,仿佛我只有做到那些很难很难的事情、经历那些不必要的痛苦,我才能给自己一个交代?我为什么接受不了自己在任何一件事上的平庸,甚至认为快乐也是一种平庸?
5.
今年,我好像婴儿学步一样重新开始写作。就像阅读一样,我告诉自己每天都翻开日记,至少写一句。有时候,我仅仅是用流水账把自己一天做了什么写下来,又或者用中英夹杂、语法完全不正确的句子写下自己的感受。后来我开始写诗、收集故事灵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安静的魔法开始发生了,只是在写的过程中,我好像划开了生活的外壳,而真实的自己从其中滑落出来。曾经困扰我的那些外部的评价就像是裹着我的一层塑料包装那样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终于发现它们不是我的一部分,可是原来,是我给了它们权力,让它们定义我的人生。
我好懊恼,因为我一直相信自己是一个「反叛者」,我为了反抗父母和老师的权威做出过许多出格的事情、对循规蹈矩的同学们嗤之以鼻,我的嗅觉对于这个社会各式各样的不合理的建构从来都是灵敏的。可是,我就在这种反叛中又陷入了另一个更秘密的陷阱……因为我认为,这个世界已经判定我「没有数理上的天赋」,所以我让自己加倍努力,告诉所有人,我也可以学得很好。因为我被认定「没有运动上的天赋」,所以我会在中考前每天练习垫排球、跑800米,告诉所有人,我也可以做到最好。后来,早就没有人会因为这些无聊的事情对我发表任何了评价了,可我已经把这些评价体系穿在了自己的身上,在无意识中把自己和这些声音牢牢绑定。推翻了暴政之后,我又能依附在什么东西上生活?不过是另一种体系、另一种规训、另一种权力关系罢了……我好像永远处在失权的一方。可假使我不把自己献祭给某种系统,我好像又会彻底迷失、彻底地失去对自己生命的价值的理解。这种依托和共生的关系,也许就是为什么规训在蔓延,永远会有某种权力关系在统治,而作为女性,曾经作为儿童、永远作为选拔和评价的对象的我们,到底如何才能挣脱出来,去拿回定义自己人生的权力?
这也许会是一个比人生更长的课题,我也许永远都不会有一个完整的答案。就像作为一个真正的科学家,我在一块还无人踏足的领域找到了一些风干的遗迹,「真正的问题」好像就是在下面藏着的一块正待发掘的化石,这种直觉本身就足够令人欣喜若狂了。然后,我也许会用五年、十年,或者一生去感受、发掘、定义那些问题。对于那个科学家的我,这些问题是自然世界和它45亿年的进化旅程。对于那个写作者的我,这些问题是关于我自己、我所处的世界,还有它所有的历史记忆。我想象着一种可能性,让我能够什么都不用担忧、就这样挥洒我生命剩余的时间。然后睁开眼睛、什么都没有变,我还是一个在科学和写作上都在蹒跚学步的我。可是我好像终于重新学会梦想了。
6.
今年的1月1日,我在日记上写“2024, I will treat you well”,好像真的是非常跌宕起伏的一年、又收获到了很多的一年……我第一次觉得这么感恩,我经历和阅读的一切,还有我身边的人们、与他们的交谈,这些东西合在一起,激发了这么多美好的愿景和渴望。我还是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也尽力让自己不去期待,可只需要这样继续下去、只需要知道有人陪伴着我在这样的旅程上,就好像足够幸福了。
我想到了在大学时候曾经很喜欢的Adrienne Rich的诗 「Diving into the Wreck」。现在我觉得,我好像真正地明白了她的意思。
“I came to explore the wreck.
The words are purposes.
The words are maps.
I came to see the damage that was done
and the treasures that prevail…
We are, I am, you are
by cowardice or courage
the one who find our way
back to this scene
carrying a knife, a camera
a book of myths
in which
our names do not appea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