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什么曾经爱他」以及「我为什么仍然爱她」

三月。又到了一年的daylight saving。时间过得太快太快了,我的生活里发生了太多事情却无法make sense of them…

想写写这两个月我一直在问自己的问题之一:到底什么是文学?当我开始在课上真正地、严肃地写一个自己想写的小说的时候,我发现Stephen King所说的“关上门写作”确实是个非常好的建议。Workshop的形式在美国的creative writing教育里根深蒂固,可是当我还不知道我的故事是什么的时候,别人评判的声音真的很容易让我误入歧途。因为同学们的建议,我选择了写一个70年代的白人女性离异后寻找自己的故事,而不是另一个亚裔移民女性和妈妈的故事,尽管后者是离我的心更近的主题和角色。于是我发现自己真的完全无法融入进去,越写越浅。也许有一天我会拥有更多的技巧,我的心能和更广阔的世界、更多的不同的角色产生联系,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好像只想写忠于自己的故事。我甚至不需要传统的「小说」这个媒介,为什么不能像Annie Ernaux一样写autobiographical novel,或者把自己当作方法,去写自我民族志?虽然没能在这节课上写完一个short story,也没有感觉被inspired,可是我也学习到了重要的一课。那就是我不需要去写被这个世俗所规定的「好的小说」,不需要去讨好任何读者。因为对我来说,文学是一种发现真相的过程,所以我需要保持自己内心的天真……我多幸运,不需要用写作谋生。不过也因此,没有外部的力量给我设定目标、给予我写作的动力,好像在一个没有别人的宇宙里漂浮、探索,这种自由令人战栗。但我和自己约定,我还是会继续用各种体裁去尝试,也不需要去寻找任何外界的肯定。

记录一个我认为不是文学的小说的典范:《百年孤独》……我以每天5min的龟速痛苦地阅读英文版近一个月后终于彻底放弃,用三个小时暴风骤雨式的快速阅读给自己塞进去剩下一半的中文版。掩卷之后,我想起了十年前我被《霍乱时期的爱情》里描绘的那种激烈的爱欲深深打动过,可如今想来和《百年孤独》一样,无非是一种媚俗的语言,充斥着不知从何而生的性欲、暴力和死亡……马尔克斯在羊皮卷上给所有人写下了不堪的命运,「家族第一个人被捆在树下,而最后一个人正在被蚂蚁吃掉」,而这种命运是如何达成的?一种对男人的欲望、暴力、孤独的极致想象。那么自然,女人只能是这种欲望的投射对象——除了圣母和妓女,她们没有别的存在的可能。为什么Ursula能在五个月中穿越沼泽地、有那么多人追随她,但她却要回到那个没有温情的马孔多,苦苦支撑一百多年?——因为她要承载男人的疯狂、要用女性的坚韧把他们包含在内,不然这个故事怎么进行下去?那么为什么Pilar这个不被法理承认的布恩迪亚家族的成员也要活那么多年,见证家族的衰亡?——因为她要繁育这种疯狂,她要成立一家妓院,要和圣洁的女性形成对立,要让不伦成为无法逃避的命运。在马尔克斯的世界里,女人似乎永远是男人疯狂的养料,爱情也是,孤独也是,战争和革命都是,这些元素都为了描绘那种极致的疯狂服务。而在我看来这种疯狂是媚俗的,反人性的,这种写作方式也是本末倒置的。确实,有很多广袤奇诡美丽的描绘给我留下了印象,也确实,香蕉公司对马孔多劳动人民的殖民和屠杀让我心惊。可是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我没有读到作者和自己的拉美身份、自己的孤独近身肉搏的过程。他是那个写了羊皮卷的全知的Melquiades,而不是其中任何一个角色。所以这一切都离我作为一个人的生命经验太远了(and in particular,一个女人)。而这不是由故事发生的地域或历史时期决定的。也许我不那么了解哥伦比亚的历史和文化,可是读完后我也没有增长太多知识。而与之相比,读完费兰特的小说后,那不勒斯好像成了我的精神故乡,而我总是能被生活中发生的事情trigger而想起Lila、Lenu、索拉拉兄弟以及城区的别的角色……这才是我心目中真正触及心灵的文学和它真正的内核。

由此我也想起了《红楼梦》。同样是一种prophecy,金陵十二钗的命运都已经在薄命司写就,可是曹雪芹对于所有角色都怀有那么深切的慈悲。他让真实而又复杂到不可理解、只可体会的情感发生在人与人之间。这也是我心中的无可替代的文学。那些情感在物件、话语和情节之间流动,让我能体会到他一切想表达的。宝玉在被父亲责打之后,给黛玉送去两块旧帕子,为什么会令黛玉觉得“又可喜、又可悲、又可笑、又可惧”;宝钗和黛玉为什么惺惺相惜,让黛玉在睡梦中感念、落泪;又是为什么,黛玉和湘云会在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甚至,这预言没有谜语,不需要被破译,他明着写了——“寒塘渡鸦影,冷月葬诗魂”。真正的孤独和寂寞不需要在时间上跨越一百年,因为那是一个真实的人在一个瞬间、很多个瞬间的真实情感,她们和周围世界在那个瞬间的交织,也许比一百年的历史更宏大和荒凉。

近年来的阅读总给我带来同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曾经爱他」。就像我对科学界的暴言「世界上95%的science都是trash」,我也发现那些赫赫有名的小说家们写的并不是值得一读的文学。他们写的是一个边界中的旧世界,从不曾深入地探究那些建构底下真实的世界,也不曾睁开眼睛看看身边人的伤痛;如果这样,不论多华美的文学都仅仅是巧言令色而已。

与之完全相反的,我想到了Alice Munro。她把自己的生活当作文学发生的场域,让我心痛,为她、也为她的女儿Andrea。近来非常令我触动的一篇文章是New Yorker上发表的Alice Munro’s Passive Voice。说不上是门罗的粉丝,但在去年早些知晓了她黑暗的家庭往事之后重新开始阅读她的小说,我忽然感觉自己读懂了那些暗流涌动的情绪,甚至开始为之痴迷。当我和朋友们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会说,「门罗的女儿Andrea被她的第二任丈夫性侵,而当她知道了这件事情之后,不但没有帮助女儿或者离开丈夫,还把整个事件写到了小说里。」可是读完了Rachel Aviv的这篇文章后,我意识到这样一个简化的陈述简直是一种罪行。门罗为什么会选择仍然和丈夫在一起,甚至不惜为此无视自己女儿的控诉、放弃自己和女儿的关系?整个门罗家族,甚至整个加拿大、全世界的媒体,又为什么一致对此保持缄默?门罗说,自己如果揭露这个丑闻,那么自己的legacy就会完全消失,人们只会记住她的丈夫是个pedophile。同样如此,Andrea的兄弟姐妹们都选择了保护自己的母亲……但是,我想他们都错了。实际上,把真相公之于众不仅仅是Andrea自己的救赎,也让门罗成为了真正的传奇;当那些虚假的、华美的legacy被刺穿的时候,我才能透过她「天才写作者」「诺贝尔奖得主」的光环,真正平等地与她对视,真正地在她的故事里活一回。

重读《公开的秘密》这本集子里面的那篇《破坏者》的时候,我发现门罗对自己是多么残酷。她完完全全地用小说走进女儿的视角把自己剖开了。她用那个受侵害的小女孩莱莎的眼睛观察自己,作为角色的Bea,她是如何不受控制地爱上那个野兽般的男人,并且迷恋着那一种疯狂。被他的玩笑从头到脚地劈成两半、迎头撞上他的沉默,好像大片大片的坚硬的黑暗。和Alice一样,Bea把自己塑造成了「可以承受这种疯狂」的样子,并和这个野兽般的男人生活了下半辈子。我想Andrea控诉她的那些话,她一定对自己已经控诉了很多很多遍、用各种可能的语言和故事情节反复地审判自己,不然她也不可能写出那种惊人的真相,用莱莎的台词说——「She could have spread safety, if she had chosen to」。是的,她没有选择保护她的女儿,她明白残酷的真相却任由其发生,变成文学的养料。也许这是一种对文学的献祭——她也献祭了她的女儿,尽管这是不公的——又或者是她太懦弱了,无法承担真实生活中的行使正义的后果,所以只能用文学来忏悔。我明白有很多人因为这件事情被揭露而认为门罗的文学应该被抵制,可是我不这么认为……我只是更爱她的文学了,因为不论如何,她对文学是绝对坦诚、倾尽所有的。

New Yorker这篇文章中,门罗的另一个女儿Jenny说「There’s nothing more compelling than a conversation with my mom.」我真的太能感同身受了。比如说,我在生命经验和智识上都比我导师少了几个数量级,所以曾经,我觉得他的所有idea都是那么compelling,也因此愿意忽视很多red flags指向他在很多方面都是一个糟糕的人。和我的学姐聊天,她说「You know what’s crazy? Even after all of this, I still like him.」我觉得这也正是我的感受,我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对那些闪亮的人总是更加宽容,为什么知道了这么多之后我仍然爱他/她?门罗的故事让我有一些明白了,这种爱是因为我爱他们所爱的东西,我能对他们这种热烈而真实的爱感同身受……这个revelation也使我放下了一些心理包袱,慢慢地接受自己仍然爱着一些也许糟糕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重新有时间再开始写小说。近期的我好像又被science吸了进去。但现在我也不认为这是一件坏事了,我只能take the glory and give everything。因为又一次,星星连在了一起。因为生活的大部分是尘土,而发现钻石的时候,就只能抓紧它……我无法扔掉它去找一颗更大更亮的钻石。祝我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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